这是摘录的好文。引自FT中文网
成朝庭:我从最初的极右分子,慢慢变成现在“不再左右为难”。人心难测,社会复杂,社会科学无法用一种范式包打天下,必须多种范式齐上。
1. 引言
我是一个在德国生活的中国人,最近写了几篇随笔,批判了西方白人右翼民粹及其华人追随者。结果引起了不大不小的波澜,甚至还有华人朋友给我发私信,义正词严地讨伐我。其实他们有所不知,我还写了一些批判“白左”的小文。我这叫左右开弓,两边不讨好。这些经历,促使我思考自己的思想(政治)倾向。应该说所有人都是有其倾向,即便自己没有意识到。毛泽东就说过,有人的地方就分左中右,一万年后也是如此。但我发现,自己的思想倾向并非一成不变,而是经历了一个变迁过程,从右倾到左倾,再到左右都能接受。
2. 左右之分
在回顾我的思想历程之前,有必要说明,此处的左右之分,是采用西方而非中国的标准。左派和右派的称呼,起源于18世纪的法国大革命。在1791年的法国制宪议会上,激进的革命党人坐在议场左边,而温和的保王党人则坐在议场的右边。此后左右之分范围扩大,体现在政治、经济、社会和文化等诸多维度。阶级斗争为左,血统崇拜为右;世界主义为左,民族国家为右;大政府为左,小政府为右;强势政府为左,自由市场为右;自由主义为左,保守主义为右;进步主义为左,传统价值为右;女权主义为左,父权男权为右。左派和右派,在很多具体问题上对立。比如左派欢迎移民,甚至非法移民,而右派反对移民,更何况非法移民;左派主张平权,大搞身份政治,而右派反对身份政治,要求能力优先;左派通常支持LGBTQ和同性婚姻,右派则致力于维护勇武的男性气概,坚持婚姻必须是男女结合。至于民粹主义,左右派都有,其共同点是敌视精英。
1949年之后的中国社会,左派占支配地位,自然要维持其优势,因此左派成了保守派,而右派反而成了主张变革的力量。中国左派通常也是集体主义和传统价值观的支持者,而进步主义、个人主义和自由主义的支持者则属于右派。所以中国的左右之分,在很多维度与西方正好相反。但中国毕竟是个特例,世界上大多数国家的左右划分,与西方国家基本一致,因此我采用西方标准。
在政治、经济、社会和文化等诸多维度,左右两派均持对立之立场。按照对立的程度,形成从极左、中左、中间派、中右到极右的政治光谱。但这个光谱却并非简单的线型分布,而是构成一个环形,即极左可以切换为极右,反之亦然。
极左和极右,虽然在很多具体问题上尖锐对立,但两者其实又遵循同样的底层逻辑,都是极权主义的拥趸,都企图垄断一切,包括政治权力、经济资源和意识形态,甚至包括人的身体;两者都不接受多元化,都不允许任何其他挑战者存在,如出现则消灭之。因此,极左和极右,本质上是一路人,都是自由主义的敌人。极右大独裁者希特勒,从他的极左同行斯大林那里学到很多统治术。但纳粹德国最终还是战败了,在苏联红军占领东德地区后,很多纳粹分子摇身一变成为新政权拥护者,他们毫不费力就把纳粹万字旗涂抹成革命红旗。法西斯意大利领袖墨索里尼,在成为法西斯主义者之前,曾是一个社会主义者。当今美国的极右翼民粹思想家班农(Steve Banon),是列宁的崇拜者,他想用列宁主义的方式摧毁美国建制派。美国民主党政治家桑德斯(Bernie Sanders)在美国政治光谱上属极左,但他败选后,其支持者就立即成为特朗普(偏极右)的争取对象。实际上,一旦环境有变,极左和极右很容易变成对方。这就如同雇佣兵,可以毫无困难地为两个完全对立的势力服务,因为他们奉行“有奶便是娘”的逻辑。有部国内电视剧的一个情节令人印象深刻:一个汉奸说,大清在的时候,我是奴才;民国的时候,我也是奴才;日本人来了,我还是奴才。这个汉奸认为,既然都是当奴才,不过换个主子,有什么区别?这生动说明,只要一个人奉行的底层逻辑不变,换个支持对象一点不困难。
3. 从右倾到左倾
我在中国出生长大,长期接受正统教育,思想底色是国家主义、集体主义、民族主义和马克思主义。我狂热拥护富国强兵,多年前曾写了万字网文《逐鹿天下:21世纪中国的世界战略》,鼓吹中国需要沿着蒙古人的足迹征服欧亚大陆。2013年“一带一路”横空出世,让我倍感生逢其时。与其说我是一个粉红,不如说我是一个深红。但我一直处于草根地位,因此仇视官商学一切精英,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民粹主义者。和所有年轻男性一样,我当年也是荷尔蒙爆棚,看见墙壁都要打一拳。所以我是以强者自居的,满脑子都是弱肉强食、适者生存的思想,算得上一个彻头彻尾的社会达尔文主义者。总而言之,年轻时候的我,基本上是一个西方意义上的极右派,中国语境下的极左派。
实际上,我的这种政治倾向,是当今西方社会中国人的一个缩影。他们中相当多数对所谓“白左”极其反感,支持白人右翼保守派,在美国是特朗普粉丝,在德国支持极右的选择党,俄罗斯强人普京则被他们奉为世界保守派共主。但我又与这些人不同,他们的世界观和价值观,很大程度上由其原生思想塑造,带有威权色彩,因而无缝衔接西方右翼保守民粹派。而我却开始了艰难的反思,从一个右翼保守主义者转变为一个左翼自由主义者。一战时的法国总理克莱蒙梭有句名言,“一个人30岁以前不信仰左翼思潮,他就没有良心;一个人30岁以后还信仰左翼思潮,他就没有头脑。”说的是青年人未谙世事,充满理想主义情怀,追求公平正义,所以思想左倾;但当年纪渐长、饱经磨难之后就会变得现实冷漠,因而变成右派。但我的情况恰恰相反,年轻时没良心(右倾),年长以后又没头脑(左倾)。不过也有朋友讽刺我的这种转变,说我是“能打时就社达(社会达尔文主义),不能打则博爱”。
3.1 自由主义的价值
我这辈子都比别人慢几拍,直到成年后都没有自我。我一直过着为他人而活的生活,小时候听父母的,在学校听老师的,在企业听领导的。相信大多数中国人和我一样,也没什么主体意识。但随着人生阅历的增加,尤其是长期在西方社会生活的经验,迟钝如我也萌发了自我意识。我逐渐认识到,在一个自上而下进行控制的体系中,个人不过是宏大叙事的工具,独立自我不是被鼓励,而是被系统性地压制。但我们每个人来到世上,都有免于恐惧的自由,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利,并非天生就是他人的工具。自由主义主张个体自决,反对剥夺个人权利,因而逐渐吸引了我。
3.2 对社会达尔文主义的反思
岁月不饶人,我也不再是当年那个充满侵略性的年轻小伙,不再是一个所谓的“强者”。我逐渐意识到,在一个弱肉强食的丛林社会,任何人都可能在某个时候成为弱者,即便是食物链顶端的掠食者也有虎落平阳、时运不济的时候。于是我开始认同左派思想,因为它同情弱者和少数,呼吁社会公平正义。
2022年6月的唐山打人事件,大大震撼了我。打人的暴徒凶狠而放肆,善良的普通人却不堪一击。唐山事件作为冰山一角,反映了丛林社会中强者对弱者的系统性施暴:男性对女性(也有相反案例)、上级对下级、父母对子女、教师对学生、学阀对后生(如博士生)、主流对边缘、组织对个人、多数对少数、有权有势者对普通老百姓。各种暴力和强迫行为,时时处处都在发生,既有有形的身体暴力,也有无形的精神暴力。以强凌弱是如此司空见惯,甚至到了被害者都觉得理所当然的程度。从个人到家庭到社会,都没有学会用和平理性的方式解决冲突,更谈不上制度层面的安排。当然不仅中国,其他国家也存在类似的问题,即系统性地容忍和鼓励暴力。由此我认识到社会达尔文主义对人们心灵的毒害,意识到自由主义的必要性和重要性,因为这种思想提倡容忍,尊重并保护少数及弱势群体。只有一个自由主义的社会,才可以真正造成一种保护所有弱者、少数和边缘群体的体制。
3.3 对移民问题的反思
我在德国生活时间颇长,一开始也和很多海外中国人一样,看不起其他族裔(非法)移民。我认为自己与这帮素质低下的人不同,有知识、有技能、勤劳肯干、遵纪守法,因此应该而且能够被主流社会接纳。我不理解西方国家为何接纳大量(非法)移民,尤其是有着强烈异质信仰的穆斯林。我甚至一度相信一种在白人极右翼中流行的“大置换”理论(Great Replacement),即西方国家有一股势力蓄意引入大量生育率极高的外来移民,来置换土著白人,从而颠覆西方社会。但我在西方生活越久,就越来越意识到(非法)移民问题并非如此种阴谋论描述,而是另有其因。
如果具备足够的政治意志,西方国家凭借其强大的国家机器,完全有能力将不受欢迎的人阻挡于国门之外。但为何西方总是存在(非法)移民问题呢?很大程度上是经济原因。西方国家普遍老龄化严重,缺乏劳动力,因此需要引入外来移民。比如德国的护理行业极其缺人,但本国年轻人却不愿意干这种脏活累活,缺口只有外来移民可以补充。再则西方国家的工人阶级经过长期斗争,拥有优越福利和完善保障,对所谓“低人权优势”绝不买账,因而成本极高。西方雇主虽然对此不情愿,但由于民主制度对劳工权利的有力保护,他们也无可奈何。本国劳工用不起,解决办法无非有二:一是产业外包,二是引进移民。与成本极高且维权意识强烈的本国劳工相比,移民吃苦耐劳,任劳任怨,因此性价比更高,竞争力更强,非法移民尤其强。比如,美国的医疗保险相当昂贵,雇主必须承担,因此是很高的成本。但美国却有数千万非法移民没有医疗保险,雇主们为此节省了巨额开销,这是美国经济竞争力的重要来源。
其实,西方国家的移民,类似中国进城务工的农民工。合法移民就是有暂住证的,非法移民就是没办暂住证的。这些人当然不是天使,其中有罪犯,甚至不少。但是他们能来,是因为有需要。嫌弃(非法)移民,就如同上海公交车售票员看不起农民工,是一样的心态。可惜上海售票员不是统治者,统治者算盘打得很精,农民工像奴隶一样干,没有五险一金,老了一脚踢走,你城里人肯干?当然有人会说,中国的农民工是本国公民,与西方国家外来移民情况不一样。但户口制度本质上就是一种国内护照,如果说有区别,那就是中国农民工的境遇可能还不如西方国家的外来移民。中国的发展,是农民工血汗喂养的;西方的繁荣,也有(非法)移民的巨大贡献。虽然(非法)移民缺乏话语权,但我们在道义上没资格、在经济上没理由歧视甚或敌视他们。
作为劳动力,很多在西方国家的中国人性价比不低,但这只是西方雇主喜欢,西方本土劳工却不乐意。因为你就是来抢饭碗的,越是勤劳肯干,威胁就越大。而西方劳工,才是西方社会的主流。换言之,勤劳肯干的中国人,其实是西方主流的天敌。用社会科学的黑话来讲,这是一个“结构性”矛盾,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。这个道理,并不难懂,但不少西方国家的中国人却认为自己属于“好”移民,于是鄙视那些“坏”移民,尤其是低贱的非法移民。然而,对于西方本土劳工而言,移民没有好坏之分,也没有合法非法之别,都是移民,都是来抢饭碗的。如果有区别,那就是合法的“好”移民威胁更大。对白人右翼民粹而言,一个“好”的移民,应当是一个被驱逐的移民。有鉴于此,本身作为移民的西方中国人,却支持排外的右翼民粹,甚至为其摇旗呐喊,难道不是羊为狼辩护吗?这种“统治者思维”,就如同农民工拥护户口制度一样可悲,印度贱民赞美种姓制度一样可叹!
3.4 宁要“白左”伪君子,不要“黄右”真小人
在网络上和现实生活中,有不少人鄙视甚至仇视西方“白左”。有一个颇有些名气的江湖国师,甚至宣布“白左”是人类文明的“艾滋病”。但实际上,这些“黄右”可能根本就没有与“白左”打交道的经历,因此我不太明白“黄右”对“白左”的刻骨仇恨从何而来。须知,马克思也好,爱因斯坦也罢,都是典型的“白左”。“黄右”们不敢挑战这些“白左”祖师爷,就对其当代继承者口诛笔伐,似有不共戴天之仇。
思之再三,我觉得可能是“白左”的道德优越感冒犯了“黄右”脆弱的自尊心。在“黄右”看来,“白左”居高临下,对世界指指点点,说三道四,充满了自以为是的偏见和莫名其妙的傲慢。“黄右”喜欢讥笑“白左”不知人间疾苦,不懂世道艰难。其实,这何尝不是“黄右”在展示另一种优越感:我见过世面,我知道世界多么残酷,社会多么黑暗,人心多么险恶;而你们这些傻白甜,对世界的认知是多么肤浅,不但幼稚,而且虚伪。这种另类优越感是如此普遍,就连一些学贯中西的大学者,也不能免俗。他们喜欢教育后生小辈,喜欢展示自己的丰富阅历和对社会的深刻洞察,尤其是对黑暗现象津津乐道。他们喜欢把年轻人对世界、社会和人心的美好想象生生揉碎,从而让年轻人意识到自己“太年轻、太单纯,有时很幼稚”(too young, too simple, sometimes naive),由此他们享受到一种过来人的快感。其实,这不但是一种优越感,而且透着一股浓浓的“爹味”。
如果说“白左”的道德优越感是虚伪的,但至少是向上的,是一种理想主义情怀。而“黄右”的优越感则是一种现实主义式的“逐底竞赛”(race to the bottom),或多或少有些低级(low)。如果说“白左”是伪君子,那么“黄右”就是真小人。如果必须做选择,我宁愿倾向伪君子,至少他们表面上还得追求一些高大上的价值观。但真小人就敢公然与人类良知为敌,而且不以为耻、反以为荣。
4. 对左派的反思
但自从变得左倾后,我却发现左派也有很多问题。自由主义发展到极端会解构共同体意识,会摧毁重视家庭、民族和国家的传统价值观,从而引发一系列危机。女权主义当然有其必要性和正义性,但其盛行客观上也会导致人口衰落。在传统社会,男人负责物质再生产,女人负责人口再生产。如今女权主义者争取更大权力,就是要两个责任一肩挑,因为男性由于生理原因无法承担人口再生产的责任。所以女权主义可能会加重女性的负担,对女性并不公平。实际情况也显示,大多数女性都难以实现事业和家庭之间的平衡,只有极少数女性能够两者兼顾,很多女强人都没有孩子。但如果你问女权主义者这个问题,那么很多人会告诉你,人口下降关他们什么事,他们才不在乎。我无意否认父权制对女性的系统性压迫和歧视,但这种制度在人类社会的各个角落稳固存在了数千年甚至更长时间,必然有其经济、社会、政治和文化原因。在我看来,父权制本质上是根据男女生理差异而形成的一种分工。如果瓦解它而没有更合理的替代性制度,必然产生一系列后果,人口衰落是其中之一。
我还观察到,全球右翼保守主义(或可称之为“非自由主义”)思想正在崛起并合流。美国的特朗普、德国极右的选择党、匈牙利的奥尔班、土耳其的埃尔多安和俄罗斯的普京,是(非自由)右翼保守主义的前台人物。俄罗斯的杜金(Aleksandr Dugin)、美国的班农(Stephen Bannon)和德国的霍克(Björn Höcke)等思想家,则为他们提供意识形态炮弹。这不是个别国家的现象,而是一股全球潮流,颇有些类似1930年代法西斯主义的崛起,以及持续时间更长的共产主义革命。
保守主义的回潮或崛起,不是偶然现象,而是对冷战后(新)自由主义横扫全球的反制。因为(新)自由主义及其推动的超级全球化,造成了种种经济、政治和思想问题。全球化推动的产业外包和移民拥入,已经引起西方工人阶级的强烈反弹,这是近年来西方右翼民粹势力崛起的重要原因。斗争经验丰富的西方劳工,懂得运用多种手段与资本及其代理人较量。其中最有力的武器,当然就是手中的选票。在文化领域,进步主义狂飙突进,LGBTQ和同性婚姻似乎越来越盛行,威胁到保守派珍视的传统价值观,从而引发了他们的强烈反弹。
在这场宏大的思想和政治斗争中,“自由主义”和“非自由主义”都有合理之处,否则不可能吸引如此众多的追随者。杜金认为,20世纪的法西斯主义和共产主义都已失败,唯独剩下自由主义,而21世纪是保守主义对阵自由主义的时代。他也许是对的,但到底哪种思想能够胜出,就是历史合力作用的结果了。
5. 结语:头脑和良心需兼备
西方社会有更多个人自由,更少对个人权利的限制,但这就对每个人的独立性和自制力提出了更高要求,否则就很容易自我放纵。在自由主义的西方,不要指望有人来提醒你、督促你、鞭策你。换言之,你得自己管自己,包括工作、休闲、婚姻和交友等。自由固然可贵,但其代价是个人必须为其选择和行为负责。在中国社会,你缺乏个人隐私,个人权利也得不到有力保障,但是会有人来管你、督促你、防止你学坏、避免你走歧路。对于婚恋等个人事务,家庭、朋友甚至雇主都会帮助你。从这个意义上说,自由主义和非自由主义各有长短,左右两种思想都有可取之处,但又都有其局限性。
我从一个最初的极右分子,慢慢变成了一个小左派,但现在的我,左右两派都能接受。那我到底是什么政治倾向?中间派?好像也不是,在一些问题上我持左派立场,另一些问题上又支持右派。如果一定要定性,现在的我大概算社会科学派。人心难测,社会复杂,所以社会科学无法用一种范式包打天下,必须多种范式齐上。回顾我的思想历程,可谓年轻时没良心(右倾),年长后没头脑(左倾);如今总算良心、头脑兼备,不再左右为难。
Q.E.D.